內(nèi)容提要明清小說家以金銀變化母題炮制了大量幸運故事,執(zhí)著地希望通過人為努力發(fā)跡變泰,他們對于舊有母題,或進行拓展,或果斷摒棄。明清小說中金銀變化母題的繁盛,離不開銀本位的貨幣制度。明清小說中金銀變化母題的興盛,體現(xiàn)并密切了神秘思維與藝術(shù)思維的關(guān)系,反映了經(jīng)濟需要和神秘想像的刺激,并對審美創(chuàng)造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英文摘要ManyoftheMingandQingnovelistsbasedtheirstoriesonthemotifofgoldandsilver.Inthecontinuingvariationofthismotif,theyexpressedanunexhaustedlongingforprosperitythroughhumanefforts.Closelyrelatedtothesilvermonetarysystem,thismotiveembodiedaliterarymysticismthatreflectedtheeconomicdemandsontheliterarycreation.關(guān)鍵詞金銀母題/明清小說/主題學/貨幣制度/商品經(jīng)濟goldandsilver/MingandQingDynastiesnovels/literarymotives/monetarysystem/commodityeconomy正文[中圖分類號]1207.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942X04-0057-08本文所論的有關(guān)明清小說中金銀變化母題與貨幣制度,以明清小說中的銀子意象為主,視現(xiàn)有的材料和論題需要,也牽涉到金與錢,它們在古代統(tǒng)屬貨幣,故而為揭示其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共同性及行文之便,也一并論之。一、明清金銀變化母題的豐富意蘊金銀變化母題構(gòu)設(shè)的種種神秘聯(lián)想,是呈歷史性、動態(tài)性發(fā)展的。其中銀精意象具有人格意志,對主人的選擇性逐漸增強。這種選擇起初是否定性的,即不為非其主者所有,后陸續(xù)增加了主觀正面的性質(zhì),懲惡揚善、儆世勸誡的用意明顯地呈現(xiàn)愈來愈強的趨勢。但是,只有到了明清兩代,這一母題才煥發(fā)出異常刺眼的光彩。首先,是有關(guān)金人、銀人的描寫大大增多,并且總是與幸運得主的經(jīng)濟狀況改善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明人周八龍《挑燈集異》卷六寫陸東皋將金銀鑄成兩個人形,由于受到金銀人出走之憂,于是鑿其腳趾,使之再不能出家門。除了《初刻拍案驚異》卷一入話的描寫之外,《二刻拍案驚異》卷三六《王漁翁舍鏡崇三寶,白水僧盜物喪雙生》也寫王甲夫婦收留兩個道士,天明見穿黃的是個金人,穿白的是個銀人,家道自此富裕。其次,明清小說中金銀變化母題傳聞中,銀子變化得最多、最常見的形態(tài)恐怕就是白鼠。清人李百川《綠野仙蹤》第三十九回寫冷于冰作法將貪官庫銀弄出,吩咐猿不邪等用白面捏做成老鼠,朝向平?jīng)隹h知府衙門,化作青煙而去。而馮剝皮家的銀子都化為老鼠飛走,拯救了涼州一府的黎民百姓。上述母題的展開,也有著內(nèi)在表現(xiàn)模式的必然。白,契合銀的顏色;鼠,似凸現(xiàn)了銀成精后的神貌機靈和動作靈敏,同時又以藏銀的所在多為地下、庫府中有關(guān)--這也正是老鼠的慣常出沒之地。以致民間竟有白鼠與藏銀間存在必然聯(lián)系的信仰。王圻纂集《稗史匯編》卷五引《葆光錄》就說陳太家貧,但因供奉一僧三載,僧允以金為,于是夜見一白鼠,雪色,緣其樹,或上或下,憶起了有白鼠處即有藏的諺語,果掘得金。其三,出現(xiàn)了銀母、銀樹的傳聞,褚人獲《堅觚余集》卷二引《謝氏詩源》載:“薛瓊家貧,苦無以養(yǎng)。有一老者以物與之,曰:瓊?cè)缪苑N之。旬日發(fā)苗,又旬日生花,花如鈿螺,又旬日堅固,實如櫻李。種而收,收而復種。一歲之間,所得銀實無限。瓊曰:凡有親而不能養(yǎng)者,皆遍周之!肮适聺饪s了時間,內(nèi)容不僅與西域幻術(shù)母題融合,又與道教仙鄉(xiāng)洞穴等傳說有關(guān)。相信銀精能如同種子、植物一般生長,將它附著在更為神異的母題上殖生,表達了盼望財富迅速積累增殖的強烈愿望。值得注重的是,收獲銀子后的用場,究竟離不開行善及助人行孝。似乎若不如此,則暴得大財不祥。其四,突出了金銀意象在人心中的情感價值。落魄道人《常言道》第一回稱時伯濟祖?zhèn)鞯慕疸y錢,“無德而尊,無勢而熱,無翼而飛,無足而走,無遠不往,無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系斯人之性命,關(guān)一生之榮辱。危可以安,死可以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故人之忿恨,非這個不勝;幽滯,非這個不拔;怨讎,非這個不解;命聞,非這個不發(fā);真是天地間第一件的至寶……“實際上說的是金銀本身。而渲染金銀錢的功能,當本于西晉魯褒《錢神論》的原創(chuàng)之語:“親愛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fā)之口。“清人李修行小說《夢中緣》第十回寫吳瑞生逃難時拾到一布袋銀子,緊接著就賦有詠嘆,極符合人物心理,又投契閱讀者的感受。清人以“銀“為核心意象及“一字題“加以歌詠的,與千載之上以“錢“為題的幾乎如出一轍。錢置換為金銀,在貨幣流通作用上庶幾一致,但在清人這里,銀子卻得天獨厚,后來居上,于是對它予以歌詠,一唱三嘆,也顯然較前每具出藍之色。如此,不僅金銀流通功能情感化了,人們滿心崇拜的情意表達也充分地儀式化了。日本學者小野四平評論《醒世恒言》卷三七杜子春故事中人物語“橫眼凡民,只知愛惜錢財,焉知大道“時指出:“這一段可視之為對當時一般性經(jīng)濟觀念挑戰(zhàn)的話,不也就是成功地從對金錢著魔之中解脫出來的人,開始具有的獨特之語嗎?對于以上升的商業(yè)經(jīng)濟帶來的活力為背景而形成的、被健康合理的金錢觀所支撐的一系列小說來講,在《杜十娘的故事》、《十五貫的故事》、《一文錢的故事》以及《杜子春的故事》等小說中看到的金錢觀,在我們面前明顯地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狀態(tài)。其中雖然也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不同表現(xiàn),但都寄寓著對金錢的難以否認的陰郁暗影。這不就可以看作是寫出了自明王朝專制政治中產(chǎn)生的 權(quán)威正面臨崩潰、從爛熟不斷墮入頹廢的明末文化的本來面貌嗎?或者可以認為,這正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民眾忐忑不安狀況毫不掩飾的表現(xiàn)!翱芍^持論有據(jù),只是忽視了杜子春、杜十娘故事說的是銀子,而另兩者說的是錢,其間不是沒有差別。后者以“錢“為計量單位而不是“銀“,才能更加強調(diào)出為了這身外之物的不值得。其五,銀自為該得者、有緣者所有。張培仁《妙香室叢話》、徐昆《柳崖外編》等故事對于先前母題進行了踵事增華。盡管干寶《搜神記》卷九寫一寡婦得金以及鳩化為金鉤飛入張氏懷中;洪邁《夷堅志》甲志卷一二也寫林茂先見白衣小兒后掘得銀孩兒數(shù)十枚,下皆刻“林“字,銀精似乎早知其主,但這在明清人這里才普遍化。落魄道人《常言道》第二回寫時伯濟祖?zhèn)鞯慕疸y錢,“要遇了有緣的,總肯跟他“,強調(diào)了“緣“,體現(xiàn)了對于物我關(guān)系紐帶的關(guān)注。而這一“緣“維系了主客、物主關(guān)系,其中所強調(diào)的獲取銀精的倫理裁斷,往往起決定性作用。其六,對于行善得善的發(fā)展和對善念不終者的譏諷。張培仁《妙香室叢話》卷一三“銀童“條引《聞見卮言》稱,黃豫松遇一童求附舟,舟人堅拒,童突入艙中,黃憫其無所歸,乃攜至家,變作銀人。但后來,黃之子褻慢銀童,童遂去,家亦漸敗落。所謂銀主宰人命運,實際上往往也正是故事中的人的道德行為主宰著自身的命運。銀人物我關(guān)系中對人的品性的強調(diào),并不是靜止固定的。這一閱世之識頗為清醒,又極有儆世意義,它說明銀錢的占有者們地位并不鞏固。就像落魄道人小說《常言道》第二回寫時伯濟在一個店中歇宿,“看見一人自稱錢神,厲聲說道:醒來卻是一夢“。夢果兌現(xiàn)。而唐人薛漁思《河東記》寫鹽商龔播在雨夜送人過江,到岸看是個金人;王仁裕《玉堂閑話》以孝義聞名的章乙家,收留少婦寄宿,原來是個銀人。只不過是強調(diào)為善得,倡揚樂善好施而已。而母題在清人這里則不僅強調(diào)善者得之,還形象地提出了銀子到手如何持守的重要,實際上也是“道德持守“的象征。此與“寶失家敗“母題緊密結(jié)合了。其七,與上面相聯(lián)系,運去銀走,銀去財空,則是“寶失家敗“母題的一個必然分支。運敗銀走,最為形象而給人印象深刻的莫過于《初刻拍案驚異》卷一《轉(zhuǎn)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入話,寫八個白衣大漢離別金先,其實是八大錠銀子離開運敗的金家,譚正璧先生《三言兩拍資料》找出了明人周暉《金陵瑣事》、周元瑋《徑林續(xù)記》同類故事。但此前則失檢。此外還置換為運敗金銀作鳥飛走,直到近代這類傳聞還屢出不絕。此來自牛僧孺《玄怪錄》卷三,寫侯yù@①得四黃石后,石化為黃金,他買了十余個美妾。不料一老翁聲稱來索債,“盡。矗愧偌随嗳送吨隗牛嗖挥X笈中之窄,負之而趨,走若飛鳥。yù@①令蒼頭馳馬逐之,斯須已失所在,自后yù@①家日貧,卻復昔日生計“。其八,清人還使得有的沉寂千余年的小母題得到了復蘇。如寫一位拾銀歸還者住在銀主空園中,見有貓入地下,夫婦倆從該地挖掘出了金元寶,與主人推讓后均分,置辦了產(chǎn)業(yè)。而元魏時譯經(jīng)的金貓故事,寫惡生王見一金貓,掘得金錢,卻只是宿因得到的福。何以這一母題直到清代才驟然與千載之上銜接起來?而清人又將其實實在在地歸結(jié)到行善得善?值得探討。其九,明清人也有故意的“斷條“,像中古佛經(jīng)啟示了敦煌所藏句道興本《搜神記》引《史記》的故事,說孔嵩與范巨卿兩個真誠的朋友遇金互讓,金與蛇互化,于是各取一段,結(jié)下了“段金之交“。這雖說也是演繹了《周易-系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朋友“重義輕利“的倫理力量,然而,這一帶有文人虛矯氣味的意蘊,卻為明清時代的同母題故事所不取。
二、金銀變化觀念的神秘崇拜來源金銀變化觀念的另一神秘崇拜來源,當是漢末以來萬物可化為精怪及“物老成精“的頑強信仰。古人對于金銀的情感態(tài)度,其實并不是一開始就那么有好感,那么滿心崇拜的,而是敵對的、征服性的。金銀固然寶貴,但它在人們經(jīng)濟生活中的地位,起初不是那么突出。至少金銀精怪在中古人們的眼里,只不過是精怪的一種,似乎并無什么非凡之處。曹丕《列異傳》所載故事即是如此。《法苑珠林》卷五八引《白澤圖》:“又金之精名曰倉@②,狀如豚,居人家,使人不宜妻,以其名呼之則去!斑@當被視為金精的較早記載,已初具形體,還與某種禁忌相關(guān)。王充《論衡-訂鬼》稱:“物之老者,其精為人;亦有未老,性能變化,像人之形!案鸷椤侗阕樱巧妗芬舱J為:“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笕四慷T嚾恕拔锟勺?yōu)樽铍y變化的人類,金銀自然亦可化為精怪活動!妒斑z記》卷七寫白虎子,原來是個殷商遺寶玉虎枕作怪,王嘉認為:“凡珍寶久則生精靈,必神物憑之也!澳敲,何以金銀多化為蝦蟆、老鼠之類的小動物呢?大概外形上的差異太大,金銀究竟屬形體很小的東西吧。如金銀這樣的重金屬,且有著直觀形式美的物體,較早引起動人的神秘聯(lián)想,不僅可能,且完全應(yīng)該。《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載:“niǔ@③陽之山,其陽多赤金,其陰多白金。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馬!啊段魃浇(jīng)》:“中曲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雄黃、白玉及金。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⒀雷Γ羧绻囊,其名曰@④,是食虎豹,可以御兵!耙蚜粝铝藛⑷寺(lián)想的飽滿種子。王嘉《拾遺記》卷五透露了中土與西域交流中對金這種貴金屬的關(guān)注:“日南之南,有淫泉之浦!瓡r有鳧雁,色如金,群飛戲于沙瀨,羅者得之,乃真金鳧也。當秦破驪山之墳,行野者見金鳧向南而飛,至淫泉。后寶鼎元年,張善為日南太守,郡民有得金鳧以獻!皳(jù)此史實,加以金銀變化母題的敷衍,墓中金器竟可變化為活生生的金鳧雁。劉敬叔《異苑》卷二“胡人識寶“也介入了金鳥變化母題,說有個不識寶貝的婦人得到了金鳥,而識寶的胡人卻白白獲取了藏金鳥的洗衣石。梁蕭繹《金樓子》卷五則言:“玉之精為白虎,金之精為車渠……“已經(jīng)接受了佛經(jīng)故事帶來的某種觀念!独m(xù)齊諧記》載霍光車轄上的金鳳凰常夜間飛去玩,此明顯地來自《拾遺記》中秦始皇墓器金鳧雁的載錄機杼!兑膱灾尽分Ъ拙砣龑懡骋箽w見一老人,仔細注目卻不見了,后又見,“灼然可識,龐眉白首,髭髯如雪,著阜綠素袍姜大呼叱之,沒于地“,于是斷定這是窖藏物欲出,果掘出一錠銀子,繼續(xù)挖卻堅不可入,只聞金革之音,姜擔心“無望之福或反致禍,乃止“。《稽神錄》還說:“廬州軍吏蔡彥卿……忽見道南桑林中有白衣婦人獨舞,就視即滅。明夜,彥卿挾杖先往伏于草間,久之,婦人復出,方舞,即擊之墮地。乃白金一餅。復掘地,獲銀千兩,遂為富人云!瓣P(guān)于金銀可飛的說法,當起自唐蘇鶚《杜陽雜編》的金化為蝶,可說是“時間就是金錢“、玩物喪家的隱喻。洪邁《夷堅志》甲志卷一四還稱李振妻王夫人多年無子。有一次晚步時,仿佛見一黃鳥飛舞樹間,戲逐之,掘得黃金一塊,祝曰:“此天賜妾也。雖然,暗昧之物,妾不敢當,但愿得一子耳!懊魅赵侔l(fā)已空,而當月有孕,生子后任至工部侍郎。舍金銀方能得子,故事隱約覺察到了幸運的“一次性“,寓含著幸運機緣不可濫用、應(yīng)予珍視的思想。唐人谷神子《博異志》寫蘇遏夜聞金精與爛木對話。掘出紫金15公斤,后當了冀州刺史。有專家將此故事與《一千零一夜》中的《商人阿里-密斯里的故事》比較,指出這類故事今天湖北、山東仍有,并認為故事是從中國傳入阿拉伯的。本文在此基礎(chǔ)上再上溯,可知相關(guān)母題當更早得多。后秦傳譯的佛經(jīng)稱,佛與阿難在曠野中見一大毒蛇,某耕人近前看是塊真金,拿回家,被國王捕系獄中,要加刑戮,于是人們這才解悟佛言,財寶真是使人心迷苦惱的毒蛇。金人、金化蛇的故事,至遲元魏已進入中土。八個道人在宴上被擊,變成八盎金子,國王派人來,金子卻化為毒蛇。國王只好說這就是你的福氣。據(jù)說這是奉行八戒--八關(guān)齋所得到的善。而梁代佛經(jīng)故事說,某家千斛谷被一個無頭目手足的大肉塊“谷賊“吃光,為補償此,谷賊出賣了居住在大樹下的金寶之精,并勸其轉(zhuǎn)行福于天下。元魏時譯經(jīng)說,一辟支佛乞食蒙賣柴人施舍,隨后賣柴人道見一兔,他以杖撩之,兔變成死人又變成金人,而國王使者來,卻仍是爛息死人的頭和手,其一到了賣柴人手里便又成真金,國王只得認為這是個有福之人。故事還與“逐兔見寶“母題相聯(lián)系,說某人取薪途中見一兔,以鐮遙擲墮地,化為死人又變成了一具閻浮檀金可是每當國王派人來察看就仍是死人,往返七次仍然如此。佛經(jīng)元典中母題總是教訓了國王,而明清的相關(guān)母題于此卻不敢稍有涉及,而只是向市民階層發(fā)家致富理想上靠近。對于“金錢“一語,也有廣義上的應(yīng)用,如評論小說《金瓶梅》:“金錢既可以買官,當然也可以賣法,不僅金錢是官場的主人,而且法律也是金錢的奴隸!跋竦谑嘶貙懗屑槌紬顟靿氖,要辦的親黨名單上有西門慶名字,西門慶就趕緊派人設(shè)法找到當朝右相李邦彥府上,禮物呈上,李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過書案過來,取筆將文卷上名字改作!10】按,這里的“金銀“是復合詞,而清人那里卻多單單標明一個“銀子“,把“銀子“意象明確化。
三、經(jīng)濟史上銀變?yōu)橹行呢泿诺臍v史機遇由上可見,金銀變化的母題傳聞,無論數(shù)量和種類均屬清代最盛,繁復多彩又新意迭出,何以如此?除了前代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外,明代商品經(jīng)濟的積累,尤其清代的貨幣政策及其引發(fā)的對于銀子的空前熱衷,當為根本的原因。據(jù)經(jīng)濟史家研究,銀為本位貨幣的動態(tài)消長有個歷史過程!稘h書-食貨志》:“又造銀錫白金!拾捉鹑罚浩湟患s重八兩“;到了唐代,雖則唐詩有詠:“郭外相連排殿閣,市中多半用金銀“,然而,“白銀大體上是在唐代后期和五代時期進入流通領(lǐng)域而正式成為貨幣的,當然這時白銀還只是在事實上而不是在法律上取得了本位幣的資格。“唐代有阿拉伯人來中國游歷,他們所寫的游記說中國只是用銅錢為貨幣,金銀只作為珍貴品,實際上銀子并未完全取代錢幣。宋代貨幣經(jīng)濟的最大成就,則是貴金屬白銀成為交流的主要貨幣。從此,中國的銀本位制度才算完全確立,“所謂銀本位制度,是說白銀是各種貨幣中的主要貨幣,一切貨幣的最終職能都是以白銀來表現(xiàn)的。當其他種貨幣在流通中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而滯礙難行、流通不暢時,唯獨白銀是人人歡迎,亟求獲得的一種貨財,所以國家并沒有以法律明文公布白銀為法幣,但事實上則在起著法幣的作用。“白銀作為貨幣的職能是巨大的。除了大宗價值支付、賞賜,白銀還有效地發(fā)揮了貨幣的貯藏職能。而白銀貨幣的排他性也很突出,它使得別的交換物都退居次要地位。明代中葉后,商品經(jīng)濟充分發(fā)展,作為流通的貨幣不能不大受重視。那么,何以清代有關(guān)銀子的相關(guān)傳聞非凡多?這有著某種必然的經(jīng)濟史動因?梢哉f,金銀變化母題的空前昌盛,得益于清初朝廷將銀變?yōu)橹行呢泿诺那лd難逢的歷史機遇。清代商品經(jīng)濟大為發(fā)展,其商品交易重金銀,乃是由于清政府除了順治八年至十八年一度發(fā)行紙幣貫鈔外,再未發(fā)行國家紙幣。貨幣流通大數(shù)用銀,小數(shù)用錢。顧炎武《日知錄》揭示了明末金貴銀賤的發(fā)展趨勢!痘食墨I通考-錢幣考-》認為:“大抵自宋迄明,于銅錢之外,皆兼以鈔為幣。本朝始專以銀為幣。夫因谷帛而權(quán)之以錢,夫因錢之艱于赍運,而權(quán)之以幣。鈔與銀皆為權(quán)錢而起,然鈔虛而銀實,鈔易昏爛,而銀可久使;鈔難零析,而銀可分用;其得失固自判然。前代恐鈔法之阻滯,并銀與銅錢而禁之,至于用銀者,以奸惡論,以錢交易者掠治其罪,亦為不揣其本末矣。“《皇朝文獻通考-錢幣考》還指出,乾隆十年,“嗣后官發(fā)銀兩之處,除工部應(yīng)發(fā)錢文者仍用錢外,其支用銀兩,俱即以銀給發(fā),至民間日用,亦當以銀為重!板X泳《履園叢話》卷一講銀錢比率:“康熙初年,每白銀一兩,亦不過十余換;乾隆中年,則貴至二十余換;近來則總在十八九二十換之間。至于銀價,乾隆初年,每白銀一兩,換大錢七百文,后漸增至七二、七四、七六至八十、八十四文。余少時,每白銀一兩,亦不過換到大錢八九百文;嘉慶元年,銀價頓貴,每兩可換錢一千三四百文,后又漸減。近歲洋錢盛行,則銀錢俱賤矣!爱斎唬y為中心貨幣的副作用在所難免,王夫之《讀通鑒論》即指出:“自銀之用流行于天下,役粟帛而操錢之重輕也,天下之害不可迄矣“;“走死天下者,惟銀“。而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錢糧論》則認為,銀作貨幣有兩大弊。阂糟y交田賦,使民間之銀“月消日耗“,“谷日賤而民日窮“;以銀作交換,“銀輕而易賚“,也就更能助長貪官污吏和盜賊的貪欲。但從這一角度看,又何嘗不正刺激了人們對銀子的渴求欲望,使銀子在生命價值系統(tǒng)中的意義得到空前提升。對金錢的重視,不僅表現(xiàn)在生活的各個方面,也滲透到人的觀念層次和情感世界中來。我國原本產(chǎn)銀不足,《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二九九稱:“皇皇以匱乏為慮者,非布帛五谷不足也,銀不足耳!翱滴醭跄,反對禁海的慕天顏即揭示了銀荒將至的隱患:“然銀兩之所由生,其途二焉:一則礦礫之銀也,一則番舶之銀也。自開采既停,而坑冶不當復問矣。自遷海既嚴,而片帆不許出洋矣。生銀之兩途并絕,則今直省所流傳者,只有現(xiàn)在之銀兩!。轉(zhuǎn)引自沈云龍主編的《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31冊,臺灣省臺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影印本,第964-966頁。)乾隆末年到嘉靖朝,伴隨中國本土產(chǎn)銀漸漸減少,趙翼《粵滇雜記》也指出:“銀本出內(nèi)地……今內(nèi)地諸山有銀礦處,俱取盡,故采至滇徼。然滇中為樂馬廠,歲出銀數(shù)萬而已,他皆恃外番來;涢}二省用銀錢,悉海南諸番載來貿(mào)易者!斑@一狀況持續(xù)至道光朝,魏源《軍儲篇》:“近數(shù)百年間錢糧改銀以后,白金充布天下,謂非閩粵番舶之來,何自得之?是則中國自古開場,采銅多而采銀少。今則云貴之銅礦多竭,而銀礦正旺。銀之出于開采者十之三四,而來自番舶者十之六七!坝謸(jù)日本學者研究:“……到十七、十八世紀以及十九世紀初期,中國自外國接受了巨額白銀的供給。在此依據(jù)上述考察對十八、十九世紀的流入總額進行概算,通過廣東由歐洲諸國流入約三億元,由美國流入一億數(shù)千萬元,再加上通過菲律賓以及通過南洋流入的,大概超過五億元。“因此,在下層民眾那里,則更加以掘藏為一個主要的金銀來源。于是,對于金銀變化母題就不能不更加關(guān)注。毫不夸張地說,上述金銀變化母題簡直成了古代社會金融狀況的一個縮影。它揭示了銀子的功用及其巨大誘惑力,指出銀之于其追求者、獲得者往往有禍福兩面性。且如何對待它,更是對個體人品高下的一個重要檢驗!都t樓夢》即有許多重銀的表現(xiàn)。像王熙鳳不惜傷天害理千方百計地斂銀,就是顯例?梢,文學母題在意識形態(tài)中占據(jù)的重要地位,不論經(jīng)過多少加工置換,總大致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的價值與需要。
四、撙節(jié)尚儉、安土重遷與埋寶掘藏金銀變化母題的活躍,還與撙節(jié)尚儉等一系列的國民性格和藏埋財寶的民俗風習至為相關(guān)。首先,在“安土重遷“觀念的支配下,古人不得已流落異鄉(xiāng)時,為防意外變故,往往埋藏金銀寶物。本來,在干寶《搜神記》卷九鳩飛入懷化為金鉤的故事里,金子是飛來的,而后世卻總是寫埋在地下!豆茏樱遢o》言:“節(jié)飲食,撙衣服,則財用足!啊抖Y記-曲禮上》的“撙節(jié)“一語,孫希旦釋:“有所抑而不敢肆謂之撙,有所制而不敢過謂之節(jié)!捌鋵嵐(jié)儉實為了積累,積累卻每每非為擴大再生產(chǎn),而是覺得埋起來最安全。于是撙節(jié)的落實方式之一便是埋寶!痘茨献樱┳逵枴份d:“舜深藏黃金于嶄巖之山,所以塞貪鄙之心也“。這與農(nóng)耕民族早期的平均主義觀念分不開。而宗法社會對于血緣、血親后代的重視,又極為契合埋寶遺福后代的民俗心理。于是,富有便與對待金銀錢財?shù)膽B(tài)度掛上了鉤。有錢財總想化為金銀儲藏,而有藏寶便有掘藏,因而明清小說中描寫掘藏獲寶、發(fā)跡變泰的母題十分活躍。僅《初刻拍案驚異》卷三五,《二刻拍案驚異》卷一六、卷二一、卷二六,《三刻拍案驚異》卷二四等卷中,就有類似描寫多處。佛經(jīng)也早有掘藏發(fā)跡的記載。元魏譯經(jīng)說,貧窮的檀膩@⑤多次無意中遭禍,被捉獲送至王處,一路上碰到雉及毒蛇等要求他代問疑難問題,他都照辦了,于是王將樹下釜金告知并相贈,他“掘取彼金,貿(mào)易田業(yè),一切所須皆無乏少,便為富人盡世快樂“。不過,埋藏金銀的動機與隱秘方式,似主要來自于先秦帝王墓葬厚藏的死后享用理想與相關(guān)必要的防范措施,后世依然。有關(guān)金銀變化的母題還將掘錢描寫泛化。徐岳《見聞錄》載巨商汪懋德窖中元寶出走,又一人窖金于甕中變?yōu)楦蝮,咯咯叫跳而去,“余獨怪此物之性,所親近者皆猥瑣貪鄙之徒,見慷慨丈夫則匿跡遠遁,每深惡之“。借題發(fā)揮,揭露了金銀的罪惡。然而,掘藏的癡想并不是都能實現(xiàn)的。潘綸恩《道聽途說》卷三寫村學究包某偶見兩白鼠相逐入蓮座側(cè),便假意與妻紛爭,披發(fā)入庵,他耐不住佛門孤寂,又乞討至死。包某追求的過程否定了初衷,失去了身家。故事譏諷掘藏世風,勸誡安分守己、勤勞致富,有著極強的反諷意味和儆世意義?墒,雖說中古譯經(jīng)之于母題確立是根本性的,但是,明清通俗小說及傳聞,卻將幸運獲得金銀看成是人世莫大的幸福,期待著通過平凡人的平平凡凡的善行來得到。尤其值得注重的是,對于那些不符合市民理想和生活閱歷的東西,則是毫不客氣地予以改造甚至摒棄。像佛經(jīng)元典中,母題總是教訓了國王,而明清的相關(guān)母題于此卻不敢也不屑稍有涉及,卻只是向市民階層發(fā)家致富理想上靠近。其中所提出的幸運與不幸、幸運的長久與否、財富之于幸福等重要問題,表現(xiàn)了市民的企盼和下層社會對于發(fā)跡變泰的理解--不是苦心孤詣地經(jīng)營擴大再生產(chǎn),而是期待著不勞而獲;即使是經(jīng)商也靠著僥幸,如同《初刻拍案驚異》卷一《轉(zhuǎn)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又像《遼陽海神傳》等同類故事那樣。而鼓勵這種期望僥幸、坐享其成的生活態(tài)度,無疑也有著保守落后的一面,其具體指向是享樂消費,而不是擴大經(jīng)營,勤勞致富,因此,這些都未必值得提倡。
五、母題的深層文化啟示及其結(jié)構(gòu)功能明清小說金銀變化母題的文學功能,首先是提出了窮人一旦驟富后所面臨的嚴重問題。坐花散人小說《風流悟》第一回,寫曹有華夫妻同夢一白衣童子,一黃衣童子,果從床下掘出大堆金銀。但其子曹孟瑚長大后因不滿于現(xiàn)婚姻,竟被惡友設(shè)計騙去許多銀子。這一教訓使曹孟瑚訓導四子都讀書進學,詩禮傳家。小說開篇以帶有神秘色彩的銀精顯靈、暴獲金銀,構(gòu)成了浪子回頭主題的重要母題契機,從而尖銳地提出了由窮變富后個體如何適應(yīng)、如何支配財富、如何消費的價值觀問題。這一問題的解決,又不離安于物質(zhì)現(xiàn)狀、抑制個體情欲的倫理規(guī)戒。其次,借助于金銀可變化的母題,有關(guān)行善、尤其是護墳修墓得到恩以及墓葬不可侵犯的觀念等,也衍發(fā)為相應(yīng)的傳說呈現(xiàn)。像《醒世恒言》卷一八中的施潤澤拾銀不昧,不僅避開災禍,甚至別人家收藏的銀子也化作八個穿白衣的小官人投來,真是“銀子趕人,麾之不去“。明人陸粲《庚巳編》卷九載唐太宗昭陵四周村民取薪于山,逐白兔入巨穴,入隧道中為墓燈通了油路,得到銀兔的酬,但他貪戀其余更多的珠寶,以致走不出墓道,不見好就收,最終吃了官司。故事的新創(chuàng)意義在于,即使是有恩于墓主的、曾經(jīng)做過善事的人,得到相應(yīng)回后也不可過于貪婪,否則也不免會受到懲戒。銀兔在這里成為墓主恩的材料,又是巧妙地吸引人來修復墓中設(shè)備的使者。其三,對某些題材中獨特情節(jié)的幫助。如公案文學中的官員斷案,有時還借助這種銀變異物的神秘信仰。如潘綸恩《道聽途說》卷一寫冤魂托夢,縣宰查看死者遺孀居室似有秘密通道痕跡,于是假托見到白鼠,屋下必有窖金,當掘之。對這一有說服力的征兆及合理化建議,婦人反對也沒有效果,后果然掘出被害者尸體。宰官“詐言白鼠以興掘地之謀“,成了破案的關(guān)鍵,而這一計謀是憑借官民認同的金銀化鼠傳說得以實現(xiàn)的。其四,明清小說中金銀變化母題還體現(xiàn)并密切了神秘思維與藝術(shù)思維的關(guān)系,反映了現(xiàn)實經(jīng)濟需要和神秘想像的刺激是如何對審美創(chuàng)造產(chǎn)生影響的。金銀變化母題集中體現(xiàn)了古人物我關(guān)系、需要與價值關(guān)系及倫理的關(guān)系。法國哲學家李博在《論創(chuàng)造性的想像》中指出:“擬人化是原始的方法,它是徹底的,它的性質(zhì)永遠不變……它賦予萬物以生命,它假定有生命的甚至無生命的一切,都具有和我們相似的要求、激情和愿望,并且這些感情就像在我們身上一樣,也都為著某種目的而活動著!邦愃平疸y變化這樣的神秘性敘事母題,它作為神秘崇拜的藝術(shù)載體,又不斷延伸著原始思維方式,使之持久地交織在中國古人的藝術(shù)思維中,并決定了相關(guān)理想愿望的敘事呈現(xiàn),派生出一系列妙趣橫生的故事情節(jié),而這些故事又總是圍繞在金銀意象上,集中體現(xiàn)了華夏古人的審美心象和運思特點。在古代文學尤其是明清通俗小說中,類似金銀變化這樣的母題并不在少數(shù),對它們加以整理分析,當有助于我們更為全面深刻地理解和解釋傳統(tǒng)文學題材母題的深層文化底蘊。
參考文獻
褚人獲.堅瓠廣集-金銀山.王文濡.筆記小說大觀.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版,1984.427.
〔日〕內(nèi)田道夫.中國小說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91.
王培荀.鄉(xiāng)園憶舊錄.濟南:齊魯書社,1993.360.
雜寶藏經(jīng)-金貓因緣-元魏吉迦夜共曇曜.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版,1990.491a-b.
劉守華.民間故事的比較研究.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98-102.
馬鳴.大莊重論-后秦鳩摩羅什.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版,1990.289c-290a.
雜寶藏經(jīng)-波羅奈王聞冢間喚緣.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版,1990.493c-494a.
梁僧mín@⑥,釋寶唱,經(jīng)律異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1987.
雜寶藏經(jīng)-元魏吉迦夜共曇曜.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版,1990.471a.
孫遜師.論金瓶梅的現(xiàn)實主義成就及其嚴重缺陷.學術(shù)月刊,1980,:65-72.
張籍.送邵州林使君.張籍.張籍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58.
〔日〕百瀨弘.清代西班牙元的流通.南炳文,劉俊文.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北京:中華書局,1993.467-468,449-486.
沈端民.只有金銀忘不了--談《紅樓夢》對金銀作用的闡發(fā).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8,:138-147.
賢愚經(jīng).檀膩@⑤品第四十六-元魏慧覺.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版,1990.428b-429b.
〔法〕李博.論創(chuàng)造性的想像.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刊編委會.外國理論家作家論形象思維.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184.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辶加
@②原字口右加唐
@③原字木右加丑
@④原字馬右加交
@⑤原字革右加奇
@⑥原字曰下加文
投稿郵箱:chuanbeiol@163.com 詳情請訪問川北在線:http://sanmuled.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