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在意大利博洛尼亞國際童書展上,曹文軒榮獲2016年國際安徒生獎。評委會認為“曹文軒的作品書寫關于悲傷和痛苦的童年生活,樹立了孩子們面對艱難生活挑戰(zhàn)的榜樣,能夠贏得廣泛兒童讀者的喜愛”。本報記者在第一時間就文學創(chuàng)作有關問題采訪了曹文軒。
記憶力比想象力更重要
記 者:首先恭喜您獲得了2016國際安徒生獎,實現(xiàn)了華人在該獎項上零的突破。不少人認為,與歐美作家和作品相比,中國作家普遍缺乏想象力,您此次獲獎,是對這一觀點的有力回應,也使中國兒童文學進入國際視野。您如何評價中國兒童文學的發(fā)展現(xiàn)狀?我們與世界一流的兒童文學作品的差距在哪里?
曹文軒:安徒生獎在國際獎項中是比較純粹的文學獎,它將文學性和藝術性看成是高于一切的品質。我之所以能夠獲得這一獎項,可能與我從創(chuàng)作開始所抱定的文學觀有關。我一直認為,能夠帶領作品前行、可以穿越時空間的,不是別的,只能是文學性和藝術性。多年以來,無論是長篇短篇,我都是將它們當作藝術品經(jīng)營的。這一選擇切合了安徒生獎的評獎原則。
與世界兒童文學相比,我們確實存在著想象力不足甚至蒼白的歷史時期。但這一事實在近20年間已經(jīng)被打破,中國的兒童文學現(xiàn)在并不缺想象力。我以為,現(xiàn)在的中國兒童文學面臨著新的問題,就是在漫無節(jié)制地強調想象力的意義的同時,忽略了一個更重要的品質,這就是記憶力。對于作家來講,特別是對于一個愿意進行經(jīng)典化寫作的作家來說,記憶力可能是比想象力更寶貴的品質。對歷史和當下的記憶,才是更為重要的。在談論經(jīng)典作家時,我們何曾使用過想象力的概念?我們在意的,是他們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高超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我們面對著一個鐵的事實,現(xiàn)實所具有的無法預料的變化和奇妙是想象力、哪怕是最強的想象力都無法達到的。我想安徒生獎授予我,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評委在成千上萬的所謂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包圍中,看到了久違的文學品質——作品的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中國兒童文學現(xiàn)在已處在一個非常高的水準上,可以說已經(jīng)在國際水平線上了。不再是原來那種教化式的、文學功能性很差的局面。至于有一些濫竽充數(shù)的作品,只是市場發(fā)展的必經(jīng)過程。
記 者:《草房子》從1997年面世至今,已重印了300次,既暢銷又長銷;有英文、韓文、德文、日文等多種文字的譯本,獲得國內外很多獎項,也有影視劇改編!恫莘孔印凡粌H收獲了學界和讀者的一致認可,更創(chuàng)造了純文學的市場奇跡,您認為,是什么原因成就了《草房子》的成功?
曹文軒:我想成就《草房子》的不是別的什么,是因為它是一部文學作品,只能是這個原因。我慶幸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一天開始,就將文學性和藝術性作為我作品所追求的品質。從我對經(jīng)典作品的閱讀中,形成的樸素的文學觀就是只有文學性和藝術性可以成為文學作品生命的保證!恫莘孔印芬运300次的印刷和看似無法停止的腳步,佐證了我當初的選擇和對文學功能的理解。
記 者:從1983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沒有角的!芬詠恚@示出持久而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同時,您的作品似乎很少受到市場和讀者的左右,不跟風、不“速成”,始終堅持自己一以貫之的寫作理念和節(jié)奏。如果將個人創(chuàng)作劃分幾個階段的話,您怎么劃分?
曹文軒:我很難對我的創(chuàng)作進行階段性劃分,因為這是一個模糊的前進過程,中間沒有明顯的切線。我的每一部作品都來自內心,來自長久的思考,并在動手之前醞釀了很長時間。所以,我的寫作總是顯得很困難。
如果說有區(qū)別,我想大概是有“忽上忽下”的區(qū)別,所謂的“上”就是往深和高處寫,這部分作品是供少年閱讀的;所謂的“下”,就是往淺和低處寫,這部分作品是供低幼和兒童閱讀的。多年以來,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忽上忽下的過程中進行創(chuàng)作的。但無論是“上”還是“下”,基本緯度沒有什么變化。這些緯度只為一個目標: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這些緯度大致有:道義、審美、悲憫情懷。
文學之美永遠保持光澤
記 者:您的創(chuàng)作有明顯的個人風格,從語言到結構、思想意義,處處體現(xiàn)出古典主義的純凈、莊重、悲憫、感傷,這與您個人的文學觀念有關系嗎?
曹文軒:我確實傾向于古典的美學趣味,這可能與我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我生長在水鄉(xiāng),推開門就是水面、河流,走三里地要過五座橋。我的童年是在水邊和水上度過的。我作品中所謂的干凈和純凈是水啟示的結果,文字的純粹自然也是水的結果。通常骯臟的意象是無法來到我的筆下的,因為我內心拒絕產(chǎn)生它們的沖動。一個站在水邊的人無法不干凈,因為想讓自己干凈太容易了。
我曾提出,文學具有悲憫情懷是先驗性的,也就是說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就因為它有悲憫情懷,它是文學從娘胎里帶來的,也是不可丟失的。實際上,社會在進入現(xiàn)代狀態(tài)后,人際關系松懈,人的感情日益荒漠化,這個社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悲憫情懷。當然,做“感動”文章,并不是煽情,并不是讓寶貴文字淪為矯揉造作的感傷。這種“感動”是千古不變的道義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這些力量會沖決時代的、階層的、集團的、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藩籬,文字只有擁有這些力量,才有存在的理由,也才可能熠熠生輝、光彩照人。
記 者:您的小說非常重視對語言的錘煉,有一種蘊藉著沖淡、平和、簡潔之美。您心目中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是怎樣的?
曹文軒:我希望用 的語言來描寫和敘述,同時在文字背后流淌著詩意——不是充滿激情的詩意,而是悠然富有情調的詩意。
很多人強調兒童文學的特性,而我一直強調文學的一般性。我在大概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里都在研究哲學,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從理性上是解釋不清的,對很多問題的認識要憑直覺。直覺特別重要,對兒童文學寫作也是如此。我的寫作選擇了兒童視角,它所帶來的是特定的美學效果,讓我看這個世界的時候很不一樣。我比較向往詩性,兒童文學、兒童視角能幫我實現(xiàn)、達到我向往的目標,滿足我的美學趣味。我發(fā)現(xiàn)當我站在兒童視角,投入到那個語境之中,整個故事的走向就全部改變,而這些故事一旦用成人文學的視角考慮,其中的同情、悲憫等就會全部改變。
記 者:您曾經(jīng)說過:“美的力量絕不亞于思想的力量,再深刻的思想都可能變?yōu)槌WR,只有一個東西是永不衰老的,那就是美。”在您的作品中,愛與美常?梢詰(zhàn)勝歷史和現(xiàn)實的種種問題,最終達到和解,這在《火印》中表達得尤為明顯。在您心中,美的力量最主要體現(xiàn)在哪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你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嗎?
曹文軒:現(xiàn)代文學——更準確地說,現(xiàn)代主義文學——是一種放逐美的文學。在現(xiàn)代主義看來,美是一種累贅,是一種人工賦予文學的東西,是思想蒼白的產(chǎn)物。因此現(xiàn)代文學毅然決然地與美切割,并加以唾棄。而我一直以為這是對文學性藝術性的放棄,是違背文學本性的。人類選擇文學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文學具有其他藝術形態(tài)無法給予的特有的審美能力。
我們往往在意文學中的意義,事情發(fā)展到今天,思想成為惟一的訴求和惟一的追求!皯偎捡薄逼鋵崌乐氐貍α宋膶W,看似深刻的文學反而變得簡單、淺薄了。在托爾斯泰、在魯迅、在所有經(jīng)典作家那里,思想、審美、悲憫情懷等緯度是融合在一起的,是立體的。正是因為多維度的構成才使這些作品輝煌至今,榮耀至今。
我相信這個說法:一個再深刻的思想都會時過境遷,衰減為常識。而美卻隨著時間的奔流永遠保持它的光澤、它的新鮮、它的蓬勃的生命。
苦難是無法拒絕的
記 者:正如安徒生獎的頒獎詞所說,“曹文軒的作品讀起來很美,書寫了關于悲傷和苦痛的童年生活,樹立了孩子們面對艱難生活挑戰(zhàn)的榜樣,能夠贏得廣泛的兒童讀者的喜愛”。《草房子》里的杜小康、桑桑,《青銅葵花》中不會說話的男孩青銅以及“丁丁當當”系列中頭腦有殘疾的孩子等,都經(jīng)歷過不同的人生苦難,您怎么看待苦難在兒童成長中的意義?苦難教育呢?
曹文軒:非常感謝國際安徒生獎委員會的各位委員對我作品的理解和準確的評價。苦難主題確實是我作品的基本主題之一,這個主題不是憑空強加于我的文字的,而是我在感知人性、存在、世界之后的切身體驗,是我的一個判斷。我相信這個判斷是準確的。我并不拒絕苦難,實際上苦難是無法拒絕的。與其逃避它、仇恨它不如接受它,永遠在面對它的時候保持優(yōu)雅風度,抱有感恩之心。我愿意向讀者傳輸這樣一種對苦難的解讀和態(tài)度。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兒童文學是讓兒童快樂的一種文學。我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看法。快樂并不是一個人的 品質。并且,一味快樂會使一個人滑向輕浮與輕飄,失去應有的莊嚴與深刻。傻乎乎地樂,不知人生苦難地咧嘴大笑,是不可能獲得人生質量的。一部文學史,85%都是悲劇性的,兒童文學也不例外。《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夏洛的網(wǎng)》《小王子》等經(jīng)典名著,都給人帶來憂傷和痛苦的。當我們在說憂傷時,并不是讓孩子絕望、頹廢,而是一種對生命的體驗和認識,生活本來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這是成長必須經(jīng)歷的陣痛。
記 者:您個人創(chuàng)作的30年,也是中國社會發(fā)展變化最劇烈的時期。時過境遷,您在寫作手法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上產(chǎn)生了哪些改變?
曹文軒:時代的變化會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一個作家的寫作。避免和拒絕實際上都是不可能的,但我可能選擇了不一樣的文學路線。我認為,一個作家更要關注的不是正在變化中的部分,而是恒久不變的部分。因為這部分才是文學的生命之所在、根本之所在。具體地說,這個恒久不變的部分就是人類生存的基本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從前存在著,現(xiàn)在存在著,將來也一定會存在著。如果想讓作品活的更長久一些,自然要將文字交付于這一部分。
不管時代發(fā)生多么大、多么了不起的變化,也不管商業(yè)浪潮有多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反正我寫長篇也好,寫一本千把字的繪本也罷,都必須將它當做藝術品來經(jīng)營。至于說寫作手法,一直是在變化過程中。但我將文學的手法分為大法和技法,技法是次要的,而大法才是主要的。
作家要與時代保持必要的距離
記 者:《草房子》后,您從一個大學教師、兒童文學作家變成了家喻戶曉的“暢銷作家”,這其中的身份沖突對您和您的創(chuàng)作造成了什么影響嗎?
曹文軒:準確地說我不是暢銷書作家,我是一個長銷書作家,我更愿意做后者。其實,一個長銷書作家才是真正的暢銷書作家。錢鍾書的《圍城》每年都在以幾十萬冊的數(shù)字在印刷,而《紅樓夢》若干年過去了,還在不停地印刷。試問,有哪一部暢銷書達到過它們累計起來的印刷數(shù)字?
記 者:當下,每天都有兒童文學作品出版、面世,真正好的原創(chuàng)作品卻并不多見。少年兒童面對浩繁的出版物,該怎樣選擇?
曹文軒:今天是一個圖書豐富泛濫的時代,滿坑滿谷的圖書層層地包圍著我們,可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閱讀質量下降——嚴重下降的時代。在如此情景中,我以為作家、批評家有向閱讀大眾辨析圖書質量的責任。
閱讀像做人一樣,做人要智慧,讀書也一樣需要智慧。在讀書方面,許多人是蠢人,他們以為讀就是一切。殊不知,讀書是有選擇的,一定是有選擇的。若不然,這么多的學者和批評家去談論書的高下優(yōu)劣還有什么意義呢?他們的存在是因為人類看到了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生命的長度是有限的,而圖書是 大海般的。我們不可能閱讀所有的圖書,這樣就需要那些學者和批評家,那些專門讀書的人為我們甄別圖書的高下和優(yōu)劣,然后告知大眾,什么樣的書為一流之書,什么樣書為二流、三流之書,什么樣的書是垃圾和爛貨。
今天的圖書市場是一個充滿商業(yè)意味的市場,看似五光十色,實則彌漫著令人心醉的銅臭味,它使無數(shù)的作家迷途失徑。在如此情景中,一個有出息的作家必須與這個時代保持必要的距離,必須以堅定的意志拒絕商業(yè)化的腐蝕,堅持原創(chuàng)并且是有境界有品位的原創(chuàng)。
記 者:在這個崇尚信息傳播的時代中,沉下心來閱讀本就不容易,更何況是對于好奇心勃發(fā)的孩子們,您認為,怎樣的兒童文學作品才是真正適合小讀者閱讀的?
曹文軒:閱讀是對一種生活方式、人生方式的認同。閱讀與不閱讀,區(qū)別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或人生方式。這中間是一道屏障、一道鴻溝,兩邊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象。但是,我們目前面臨著很多蠱惑人心的書、低俗快樂的書,有些甚至被美化成經(jīng)典,迷惑、戕害著孩子。缺乏判斷力的大眾,成為壞書的犧牲品,變成面目可憎的人,嚴重敗壞了精神境界。在這樣的情況下,讀什么書比讀書更重要。讀惡俗的書,反而會破壞孩子天然的語感,并影響和遏制孩子今后的寫作。還不如看看太陽,看看月亮,也許會讓我們更有思想、更有智慧。
不要以為小孩子喜歡看的書就是好書,孩子的審美能力是不可靠、不成熟的,我們肩負著教育和引導的責任,要引導孩子“應該讀什么書”。我曾經(jīng)提出過,要“讀打精神底子的書,讀具有高貴血統(tǒng)的書,讀具有文脈的書,讀輩分高的書”。
記 者:《火印》之后,您有什么新的寫作計劃嗎?
曹文軒:2015年我在完成《火印》之后,又于下半年創(chuàng)作另外一部長篇《蜻蜓眼》。這是我珍藏了幾十年的一個故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放它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了。它可能是我個人文學史上一部重要的作品。另外,我在給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繼續(xù)創(chuàng)作“萌萌鳥”系列和“丁丁當當”系列,這兩個系列是我心目中很重要的系列。
※顏顯森、孟令媛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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