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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位博士生成為主播 會很不適應線下的生活
時間:2023-11-13 14:06   來源:新黃河   責任編輯:沫朵
  原標題:當一位博士生成為主播 會很不適應線下的生活
 
  五年前,王怡霖涉足了一片新的“田野”。
 
  她是香港大學的博士生,從2018年起研究秀場直播,一種線上社交直播類型。2019年,她同一家公會簽約,真正進入秀場主播這個角色。
 
  幾平方米的小雜物間就是演播室,擺了一張電腦桌、一把旋轉(zhuǎn)椅,桌上放置話筒和聲卡,桌旁立著直播專用燈。正對主播的墻上,一張A4紙寫著:“難道你想以后看著你老公的臉色生活嗎?難道你想以后買個口紅都要猶豫半天嗎?不想的話就給我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好好直播,加油賺錢……”王怡霖調(diào)整好公會推薦的美顏參數(shù),就開播了。

  直播間內(nèi)墻上貼的內(nèi)容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起初,她還會觀察每一個進直播間的觀眾,筆記記下他們喜歡什么、點了什么歌,觀察主播和觀眾之間的互動。后來,她像其他主播一樣,為了持續(xù)在秀場直播中存活下去,拿到更多分成,仿佛漸漸接受了系統(tǒng)的“規(guī)訓”,滑入一種積極開播、接受PK懲罰、討好觀眾、渴望打賞的狀態(tài)。
 
  在王怡霖的研究中,除去當紅主播,能持久留在秀場直播行業(yè)里的主播多為社會資源較弱勢的女性。而“大哥”們則試圖在線上填補一些線下生活的空白,或為了排解在異鄉(xiāng)的孤獨感、或釋放晝夜顛倒的工作壓力、或渴望親密關(guān)系……主播和“大哥”在直播間相遇,當現(xiàn)實世界不能滿足他們時,欲望、角逐、操控、討好在秀場內(nèi)奔涌。
 
  以下是研究者王怡霖的自述:
 
  “誰輸了,就往衣服里面倒水”
 
  2019年3月,我和一家成都的公會簽了三年約,成為一家社交平臺的主播。公會負責招募主播輸送到平臺上,一開始會和新人簽演藝合同。我入會時,微信群里有經(jīng)紀人和運營。
 
  我先在公會的線下直播間工作了一個月。公會對主播的培訓包括如何使用平臺直播、調(diào)美顏等,美顏讓很多長相普通的女孩得以進入秀場直播。
 
  主播剛開播時,有些公會工作人員會在直播間潛水,幫著分析進直播間的人值不值得再投入、再聯(lián)系。

  公會直播間
 
  主播若要賺到錢,可能必須每天播5小時以上,要保證自己每日播的時間足夠長,才能讓人有概率點進直播間,有可能在觀眾點進來的短暫時間里,把他們吸引住、留下消費。
 
  最初我為了直播專門學了200首網(wǎng)絡(luò)歌曲,但后來發(fā)現(xiàn)沒用,有些人對聽歌無感。對于底層主播來說,沒有特定的觀眾,沒辦法準備什么。不像有些大主播已有了忠誠的粉絲,能根據(jù)粉絲畫像去設(shè)計一些直播內(nèi)容。
 
  我剛當主播沒多久,每天就幾個人在直播間里,很多時候我體會到一種巨大的孤獨。公會就告訴我,新主播一定得熬過這個階段,一定要出去不斷地跟人PK,能給你引流。之前我遇到一個玩家,他就總希望我去PK。有時我不太想去,他會說,豁出去嘛,你以為這樣坐著就會有很多人看?
 
  PK是平臺上的重要功能,主播可以在關(guān)注列表里找人PK,也可以通過算法匹配到其他主播。如果挑戰(zhàn)被接受,兩個主播會進入同一個直播間,先討論想在PK中做什么,以及對失敗者的最終懲罰。每次PK時長為三分鐘,共進行三輪,三局兩勝制。誰獲得的禮物價值更高,誰就獲勝。
 
  我剛開始通過系統(tǒng)匹配PK,匹配到一個男主播。他的直播間有很多所謂的“大哥”,這是指特別喜歡自己的、最忠誠的粉絲。我那時什么都不懂,對方等級比我高、人氣比我火,就由他制定PK規(guī)則。對方讓我輸了后跟著他做動作,我一聽好像也沒很過分。
 
  我輸了之后,他說你現(xiàn)在就跟著我做,不斷地讓我調(diào)整,比如做往下、點頭之類的動作,我跟著做了。那時朋友看我直播,突然發(fā)微信說那個鏡頭像有性意味。
 
  我沒有敏感性,沒意識到動作通過鏡頭展現(xiàn)之后,呈現(xiàn)出了不一樣的效果。那時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在笑我,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特別特別難過。
 
  很多時候大家約定的懲罰行為很奇特,比如輸?shù)囊环骄痛蜃约浩ü。我有一次特別想跟一個月賺10萬的大主播建立聯(lián)系。我問她能不能PK,她說我得玩得起,比如誰輸了,就往衣服里面倒水。
 
  這都是主播的直播內(nèi)容。主播要讓直播間里的觀眾獲得存在感,讓他覺得自己花的錢值,所以要給他看一場秀,那個秀可能有羞辱的成分,也有其他東西。
 
  主播們必須制造吸引人消費的內(nèi)容,抓住人的注意力。聊天、唱歌、跳舞,對個人條件和體力有很高要求。自我羞辱最沒有門檻,可以放在游戲里,讓觀眾感受到愉快、輕松,享受那種操控別人的滿足感。
 
  在平臺上,男主播特別喜歡找女主播PK。一群人會給男主播送很多禮物,讓女主播輸,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讓女主播出丑。男女PK也能激起女方那邊粉絲的保護欲,會更有動力(送禮物)。直播互動將人內(nèi)心深處很多非常微妙的東西放大了。
 
  若兩個人PK能獲得很好的反應,主播會互加好友,下次覺得需要迅速增長收入時,會發(fā)起PK。
 
  剛開始,看每個進來(直播間)的人,我還記筆記,這人大概什么樣,喜歡什么,點了什么歌。但后來真正投入到這個行業(yè)里,我哪有時間去做這些?每天播完,我還聯(lián)系“大哥”,感謝別人送的禮,讓人家覺得送了禮心情舒暢,明天還來。如果不這么做,那他們可能明天就不會再來看我直播了。
 
  手指一滑動,就是一個全新的主播。這是平臺給每個接入系統(tǒng)的人的便利。但是對于主播而言,要留下“顧客”,就更難。必須得活下來。我決心忘了自己研究者的身份,在上面安心當主播。

  王怡霖的直播間
 
  另一方面,如果博士論文要寫好,我需要在平臺上跟盡量多的主播和觀眾相遇。但是這樣的相遇并不容易。算法推送附近的人進入我的直播間,但是我的直播間沒有多少人來。因此,我也反思我自己:別人可以站起來PK,你為什么只愿意坐著聊天唱歌?所以之后我接受了很多直播內(nèi)容。
 
  “闊氣的瞬間需要被圍觀”
 
  在直播的語言體系內(nèi),你跟誰PK,輸了就是“被誰打了”。PK有輸贏,有的時候主播還去復仇,比如直播間里“大哥”來了,我說我被誰打了。他說那我們把人給打回來。
 
  我采訪“大哥”們的時候,他們就說,你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沒辦法打人,沒辦法那么容易定輸贏,但是在平臺上,你只要花錢就可以贏。
 
  “大哥”經(jīng)常被貼上“沒品位”、“暴發(fā)戶”的標簽。但我訪談的“大哥”分布在很多行業(yè)里,我發(fā)現(xiàn)他們大多是自身所在階層的一種邊緣人群,這不是說貧富,而是一種自我感知到的邊緣,他們沒辦法在線下獲得他們想要的很多體驗。
 
  有一個在國外的留學生,他剛出國后不適應那邊的生活,沒有朋友,他英文很不好,雖然人去了國外,他的關(guān)系、關(guān)注,其他一切都還在國內(nèi),有很明顯的異鄉(xiāng)孤獨感。他那時對支持主播的要求是,主播直播完和他打一小時以上的電話。
 
  有個“大哥”在國外,每天工作日夜顛倒,他會在直播間釋放壓力,一個月花10萬來刷禮物,以此獲得一種存在感。他很在乎自己刷了很多禮物后,主播有沒有表示出感謝、感恩,一旦主播的反應不如他預期,他會立刻把主播拉黑,覺得對方忘恩負義。他強烈希望通過消費來獲得一種尊重。
 
  每個“大哥”要求不一樣,有的希望體驗一種親密關(guān)系,和主播模擬談戀愛,主播下播后聯(lián)系“大哥”會表現(xiàn)得像女朋友。
 
  當主播找些理由來制造一些儀式時,比如自己要過生日了,直播半年、一周年了,這些“大哥”甚至覺得自己理應來送上大禮。
 
  不管他們?nèi)绾味x這段關(guān)系,送禮也是一種面子的比拼。
 
  他們只有不斷送禮物才能保持與主播的關(guān)系。他們對于主播的感情,只有通過送禮來表達,主播也只需要他們這么表達。即便是線下發(fā)生了關(guān)系,主播最終要的也是他們到線上去消費。對于“大哥”們,線下給錢,或者比如通過微信給錢,是不滿足的,因為沒有人觀看。
 
  他們要在直播的時候送出大禮,讓自己排在消費榜第一位。榜一“大哥”享有特權(quán),比如主播會討好他,會專門問他的需求。他可以建立一個線上的慷慨的成功男性形象。這樣闊氣的瞬間,需要被更多人圍觀,被當眾崇拜。
 
  我印象深的有個在平臺上等級很高的“大哥”。平臺等級效仿古代的貴族體系,有帝王、公爵等等,他的等級是消費了80萬元人民幣的玩家。他在(接受我)訪談時不斷讓自己靠近在平臺上的形象,說自己有三家公司。但跟他接觸了三年,當他花不了那么多錢的時候,為了繼續(xù)保持形象,他借了很多錢。
 
  “大哥”們希望自己的消費有回報。PK算是一種主播對送禮人的回報。主播收了禮,給送禮人表演了,不管是打屁股、下蹲,還是對著椅子晃,給了送禮人及時的反饋。
 
  一些男性在送了大禮物后可能會提出一些比較過分的要求。這時候主播直播風險會很大,可能直播會被扣分,甚至封號。甚至有些男性玩家會以“你敢不敢犧牲一下,給我表演”來作為主播是否忠心的考驗。
 
  在秀場直播中,美顏工具是主播的“工作服”,關(guān)掉美顏很多時候是作為主播在線上跟人PK輸了的一種懲罰。擁有更多權(quán)力的“大哥”可以支配主播,讓主播在線上呈現(xiàn)不那么美好的一面。
 
  關(guān)美顏也是一種服從性測試,當觀眾消費后,他們覺得要讓主播在鏡頭前聽他們的話,這是一個測試內(nèi)容。另一方面,他們也會好奇,想看自己花錢支持的主播是否真的漂亮。
 
  我有一次生著病,臉特別腫,PK時對方一直說要關(guān)美顏,我說那你們送個大禮物,對方確實送了,我只能關(guān),關(guān)了覺得特別尷尬。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鏡頭面前表現(xiàn)出的不適應,反而是其他人很渴望看到的。
 
  秀場直播環(huán)境極度游戲化,主播要讓人在直播間里得到一種情感上的體驗,親密以外,可能還能讓他們覺得放松、滑稽,能釋放一些東西。
 
  對很多小主播來說,尤其是底層主播,他們的生活跟想象中的網(wǎng)紅或明星相差甚遠,很多時候更像網(wǎng)絡(luò)乞丐。比如我PK遇到一些主播,他們一遍遍地告訴觀眾——我今天這個飯錢沒有掙回來;電費還沒掙回來;“大哥”給點路費。
 
  “大哥”可以用禮物短暫地操控對方。
 
  我去過最震驚的一個直播間,一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她不說話,罩了面罩,拿著紙板,上面寫著送價值19.9元的禮物,她可以打自己一巴掌,送個9.9元的禮物可以打屁股十下。但主播其實從這些禮物里只能拿不到一半的錢。
 
  在平臺上賺錢又消費
 
  除了那種在這行能掙很多錢的,持續(xù)留在秀場做主播的多是社會資源比較弱勢的女性。有好幾個女性離異、帶著孩子,每天播通宵,早上送完孩子睡覺,下午醒了去接孩子,還要買菜做飯、輔導作業(yè)。
 
  有主播和我說,她之前做二手房銷售,覺得過去的工作和生活沒什么尊嚴。她要到處跑,帶別人看房,跑得夏天舍不得買瓶水,還穿了高跟鞋,腳擠破了。她天天在外面曬太陽,擠得一身汗臭,加班也掙不了錢——成交不了,隨時要失業(yè)。她覺得主播有一點好的地方,她每天可以坐在家里,至少打扮得好看一點,花在自己身上的時間、精力能讓自己心情好些。
 
  一些女孩說起自己在職業(yè)教育學校的故事。她們有的選物流、商務英語、旅游專業(yè),受疫情影響,以及行業(yè)潮起潮落,這些女孩找不到專業(yè)對口工作。
 
  我訪談的很多秀場主播,大部分感到很痛苦,很多人長期在熬夜,氣色不好;直播要放很大聲的音樂,每天戴耳機5小時以上,耳朵很疼。還有精神上的影響,長期做這工作,主播情緒沒有一天平穩(wěn)過;內(nèi)心壓力很大,長期有不安全感——這是要獲得別人喜歡才能賺錢的行業(yè),是討好型的。
 
  我覺得主播有種心理學家的感覺。首先他要非常了解人,不同的人進入他的直播間,他要迅速在心里分析出來對方的基本情況和需求。比如有些人他好色,主播適時地投其所好;但有些人可能很寂寞、自卑,如果主播能給他應有的尊重、熱情,讓他覺得舒服,他也會拿錢支持主播。
 
  所以這整個變現(xiàn)邏輯,是要迅速地分析直播間里的人弱點是什么,擊中他們的弱點才能賺錢。
 
  即使主播跟自己的粉絲沒有發(fā)生線下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但要給他們制造一種線上的親密。我?guī)缀鯖]有碰到過有主播說自己還在婚姻里。
 
  主播也可以所有的資料都是編的,日常也可以是編的。一個我印象最深刻的主播,她一直說自己是上海的,我跟她聯(lián)系了大概5個月。她和我PK的時候聊上海的天氣,說最近迪士尼又開園了。當我要找她訪談時,發(fā)現(xiàn)她原來在北方的家鄉(xiāng)播,未去過北上廣深這些城市,一直用軟件虛假定位。于她而言,她吸引的人都是上海附近的。
 
  很多女孩,我發(fā)現(xiàn)她們進這行的時候沒有成為大主播的預設(shè),只希望人生有更多的選擇,把主播當成一個過渡性行業(yè)。
 
  但公會也好、平臺也罷,他們合力為主播制造了一種渴望被人看見的欲望。公會需要大量的底層年輕人去從事這個行業(yè),才有可能其中某些人紅了,他們依靠這些人最終去賺錢。公會的人跟我說,他們跟平臺的合作是,要保證一定量的活躍賬號。
 
  主播在里面播著,包括我自己,希望別人喜歡我,希望更多的人能看見我,覺得這樣會有更好的生活,為此會付出更多的努力。
 
  一些女孩在這份工作中存有困惑。比如說收了別人贈送自己的禮物后,人家要求回報,約主播見面。很多時候?qū)Ψ揭笾鞑ゲ粩嗟馗曨l、打電話,不這么做的話,關(guān)系沒辦法維系。
 
  我接觸到的所有主播里面播得最好、掙錢最多的一個主播,她之前一個月穩(wěn)定拿到3萬元以上。我跟她在北京住了一個星期,從來沒跟她一起睡過。因為她每天播了之后就坐在地上,開始和平臺上的人聯(lián)系,和“大哥”聯(lián)系,不聯(lián)系的時候也不說話,坐著或者看看窗外。
 
  很多主播存不了錢。做主播的人很大一部分消費發(fā)生在平臺上,主播要在線上維護關(guān)系,主播間互送禮物。如果支持自己的玩家開了直播,主播也要去支持。
 
  現(xiàn)在盲盒文化很流行,平臺上有些禮物是限量版,只能抽盲盒抽到。主播要跟觀眾建立關(guān)系,跟人家日常社交,也會迎合這樣的文化。我也抽過,我跟我直播間的大哥之前說抽1000塊錢,看誰抽的禮物大。我之前的充值記錄也很高。
 
  當時我所在的公會設(shè)置了全勤獎、新主播獎,內(nèi)部要評比,根據(jù)每個月的直播時長和收入來看。我得過全勤獎,公會給的是平臺上的虛擬禮物。主播賺到的禮物,要和平臺、公會分成,主播分到的不超過50%,我當時只有20%,其他掙的平臺和公會分了,具體怎么分是他們的秘密。
 
  平臺上有所謂的應酬,線下的這些東西在上面都有,只是它以包裝后的形式(出現(xiàn)),比如PK、抽盲盒、禮物特效。參與者不斷地把人民幣轉(zhuǎn)化成所謂的平臺貨幣,最后贏家還是平臺,因為我們在平臺上賺錢,又在平臺上消費,把所有一切都“移民”到平臺上了。
 
  一艘大船開出去了
 
  我“田野調(diào)查”三年中,變化最大的是當初跟我一起簽約那家公會的人。相比成熟的主播來說,我們當時進入這個行業(yè)時什么都不懂,最小的一個才19 歲。
 
  有的女孩因為長時間日夜顛倒的直播身體變得很差;有的經(jīng)歷了多次整容把之前通過直播賺的錢都花光了;也有的女孩鋌而走險,跟她們的重要支持者建立了線下的親密關(guān)系,但是那樣的關(guān)系最終變成一段段慘痛的人生教訓。鏡頭前看起來充滿歡樂的直播,但是很多人,并不快樂。在鏡頭后是長期的失眠、焦慮與孤獨。當再次跟她們見面的時候,我感到唏噓,不選擇這一行的話,她們現(xiàn)在會不會不一樣?
 
  研究到最后,我也被改變了。剛開始看到虛擬禮物,我收到的時候覺得它很丑、很土,線上“嘩”一下、“唰”一下放出來,五顏六色的。上面的虛擬戒指,人家一送,“咵”一下就綻放開來,但后來,我很渴望得到這些禮物。甚至人家送了一個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虛擬禮物,我可能會流淚,會真實地被這禮物所感動。

  觀眾給王怡霖送虛擬禮物
 
  我跟人家PK,剛開始覺得那內(nèi)容好羞辱人,怎么能玩這些?但玩了幾個月后,我還去教那些剛?cè)胄械闹鞑,說:你玩小了,人家怎么覺得刺激?
 
  你不會想到人在里面因為做這樣的事情對自己的身心造成的傷害,你只會想,這是不是能幫助你收到大禮物?
 
  平臺體系通過消費來精細衡量人在平臺上的價值。觀眾消費了多少就解鎖貴族、君王等級,主播在這上面的價值則通過平臺幣、禮物體現(xiàn)。主播每天要關(guān)注平臺數(shù)據(jù),關(guān)注有多少人看了自己直播、收到了多少錢。
 
  我(博士論文)答辯的時候,老師問我,你是不是把這個行業(yè)寫得太灰暗了?因為我提出一個概念——絕望勞動。
 
  我認識做了3年的主播,她持續(xù)地保持在一種絕望狀態(tài)中,這樣她才有動力一次次去PK,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人家面前,才可能在這個行業(yè)里賺到錢。
 
  這行有殘酷的一點,對底層主播來說,公會的作用其實挺小的。只要主播能賺錢,什么資源公會都會盡量幫主播支援,但如果播得不好,主播就迅速地被拋棄了,自生自滅。
 
  不管我們說勞動異化、剝削,還是體系對人的改變,我在“田野”里面大部分時候感到痛苦,也是這個行業(yè)里面強烈的情感刺激所帶來的反應。
 
  我在博士論文里面寫了情感強度(the intensity of emotion)對人的影響。
 
  秀場直播里,你要通過不斷地制造劇情也好,賣慘也罷,或是讓自己表現(xiàn)得特別慷慨,你要讓人體驗到現(xiàn)實中體驗不了的情感強度。
 
  很多女孩做了主播后,會很不適應線下的生活。它對人的親密關(guān)系、價值觀,人能接受的生活模式、工作模式,都有很大的改變,這些改變是我們來不及應對的。
 
  有的女孩習慣了坐在直播間跟人說話、互動就能收到禮物。她現(xiàn)實生活當中就要求及時的反饋,這個反饋就是錢,是上面的禮物、特效。但在現(xiàn)實中掙一份錢很難,可能一個月做了很多工作,工資很低。
 
  我論文寫完,也還沒完全走出來。我覺得這是太獨特的一份體驗,真實地感受到這個體驗對人的改變。我會想起自己接觸到的那些女孩、男性玩家、公會里的人,那位打自己巴掌的女主播,看著讓人難受,那個畫面一直在我內(nèi)心。

  王怡霖的博士論文
 
  我仍在繼續(xù)思考,為什么人要這樣來吸引禮物,并且大部分禮物的錢,主播們得不到。我目前還在看秀場直播,想了解它發(fā)展到哪步了,有的內(nèi)容得凌晨看,比如送禮讓主播跑步的、送禮控制主播下播時間的。
 
  研究過程中,我會有很多無奈,因為看到這個模式在越來越壯大。一方面,我原以為我看到的很多內(nèi)容是所在平臺上的亞文化,但現(xiàn)在一些更大的平臺上也都有這樣的模式;一方面,有的PK結(jié)合了線上和線下空間。湖南有條步行街,到了晚上很多人在那直播,董晨宇老師(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給我發(fā)過在那拍的視頻,雨中,一個主播用拖鞋打著另一方的屁股。越來越多的人在里面賺錢。
 
  好像一艘大船開出去了,你沒辦法把它拉回來了。
 
  平臺更新發(fā)展很快。作為研究者,我們可以退出,可以只作為旁觀者,決定要不要進入、分析、寫些什么。但對于很多人來說,他們是被動地卷入其中。我不想承認的一點是,在我的研究中,對很多主播來說,做直播是他現(xiàn)有所有選擇里面相對更好的。
 
  有時候我沒辦法對這個東西很樂觀,或是忘記之前的那些體驗。因為我覺得忘記也對這個研究挺不負責,還是希望記住,然后有更多學術(shù)上的討論,能帶來一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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